人工智能評閱作文可行嗎

隨著人工智能技術的發(fā)展，有一批研究者和商業(yè)機構認為，要盡快采用智能機器來評閱作文。我對智能機器評閱作文持否定態(tài)度，認為起碼在當下是不現(xiàn)實的。

考試作文不是自由創(chuàng)作的文學作品，但與藝術有一定的相似性，都是個性化作品，其生成有一定的偶然性。而個性化思維與表達，是一切創(chuàng)新的思想基礎。人的情感性、思維靈光乍現(xiàn)的偶然性無法通過邏輯編程來體現(xiàn)。

認為智能機器能勝任評閱作文任務的人，總是拿智能機器戰(zhàn)勝了世界圍棋冠軍、國際象棋冠軍的案例來說事。這能說明什么呢？棋類的本質是一個數(shù)學問題，不存在情感、價值觀判斷。如何落子是靠前瞻性計算，而這正是智能算法的巨大優(yōu)勢。人在記憶、計算等數(shù)理方面比不上智能機器。藝術創(chuàng)作與寫作的本質，不是數(shù)學問題，而是一個涉及知識、心性、修養(yǎng)、技巧甚至“美好的失誤”等多種因素的綜合問題。作文是無法用智能機器來評閱的，起碼人文時政、審美文化類作文是無法實現(xiàn)機閱的，除非改變作文的命題方式，把作文變成可進行邏輯論證和推導，且能用參考答案把各種可能性一網(wǎng)打盡。茍如此，漢語魅力與傳統(tǒng)文化內涵將喪失殆盡。

機器關于作文的某些數(shù)據(jù)統(tǒng)計分析具有很高的參考價值。據(jù)了解，當前有些省份在高考作文閱卷中，創(chuàng)新性地使用了人工智能技術，但僅將其作為輔助工具，起到類似論文“查重”和“質檢”的作用，將有些有問題的作文（比如抄襲）挑出來，最終還是交由人來判別。所以真正評判作文好壞、給作文打分的還是活生生的人。

針對人文思想、情感傾向、價值判斷、文化審美等學科核心素養(yǎng)的多元表達的判定，是目前人工智能的盲區(qū)。如果要讓機器評閱作文，就要預先將人文思想、情感傾向、價值判斷、文化審美等素養(yǎng)數(shù)理邏輯化。在平時的語文教學中，教師就變成了軟件程序的制式操作者。這是不可想象的，也是與時代創(chuàng)新精神、個性化教與學背道而馳的。在使用英語作文、智能軟件發(fā)達的西方國家以及在使用漢語作文的中國臺灣、香港，都沒有全面推行人工智能評閱大作文，因為大作文只有立意方向參考，沒有標準答案，得分全靠閱卷者把握。這是一個鼓勵創(chuàng)新的時代，我們應允許學生在立意、語言、行文章法等諸多方面有自己獨特的東西。比如“正能量”一詞，對高中生而言，除了時代元素，還可以是生活化、地域化、家庭化甚至個人化的，學生在寫作中，可以結合自己的經(jīng)歷用特殊的個人體驗來論證。

每年的高考閱卷，總會有學生作文給閱卷者以意外的驚喜或驚嚇。智能機器評閱作文，必將導致師生迎合機器預置程序去學習如何寫作文，如果機器評閱作文廣行天下，漢語及其承載的文化、未來的人文創(chuàng)意產(chǎn)業(yè)等恐將走向萎縮滅亡，細思極恐。

漢語起于自然人倫，字義、詞性、句法、章法復雜多變，喻義、象征、寓言等言外之意，化用、移用、互文、交錯等表現(xiàn)手法，是智能機器閱卷難以體會和評價的。有些錯誤，會形成獨特的美感，屬于“美麗多情的錯誤”，而機器是無情的。

我年年都寫高考下水作文，多年參加高考閱卷，對寫作文和評閱作文都深有體會。只有常寫、能寫的人，才最有作文鑒賞能力。只會講作文方法的人，是教不好作文的，也無法準確判卷，更不要說預先設置的閱卷程序。不少作文標題用了古文的文法、古詩的言外之意，內容用了比喻論證，如果用機器來閱卷，可能會判為錯誤，認為沒有材料中的中心詞，而實際上是有的。

曾有一位擅長邏輯學的老師，專門命了一道法律方面的題來考我，讓我寫一篇作文。他看了我寫的作文，對其立意、行文感到很驚訝。他告訴我：他是希望我寫成一篇邏輯嚴密的斷案式的分析文章，沒料到我會這么寫。不過他反復斟酌后，認為我寫的作文可以得高分。我告訴該老師：因為這是語文考試，所以應以人文內涵為主。在語文學習中，邏輯學知識雖然不可或缺，但邏輯學不是語文的核心素養(yǎng)，中考或高考的作文，顯然不能專考邏輯推理。

不少考場得分不及格的套作作文，主題并沒有錯，但沒有切合材料所給的特殊情境語境，閱卷者由此判定是考前準備好的套作作文，而目前的智能機器是無法判定這一點的，機器只認關鍵詞，以及進行重合文字的比對。如果推廣使用機閱作文，不用語文教師人工參與，會讓投機取巧者有極大的作偽空間。教師也無須再教學生去體驗生活和思考時代命題了。語文作為傳統(tǒng)文化的載體，會被所謂的智能程序吞沒，失去學科獨立性和魅力，這對語文人、語文學科而言有百害而無一利。

邏輯思維、體驗思維、玄學思維是人類三大并行不悖的思維模式，不必也無法互相取代。機閱作文的本質是用邏輯思維消滅另外兩種思維方式。語文學科當然要講邏輯，但邏輯知識只是語文學科的一部分，而且不是核心部分，語文的學科核心素養(yǎng)是思維、語言、審美、文化。真正的作文評判，要綜合語言、思想、情感、價值判斷等來評定，包括共性與個性圓融互攝。語文學科是“無用之用”的基礎學科，語文學科和語文人需要有獨立的精神氣質。我們不能只圖考場閱卷省事、省力而忘記了自己的學科使命，忘記了學科的育人價值。

當然，對待任何事物我們都要以發(fā)展的眼光去看待，人工智能將來是否能發(fā)展到有效評閱作文，誰也說不好，但是起碼在比較近的時間內，我認為人工智能是很難勝任作文評閱任務的。

（作者系深圳第二外國語學校語文特級教師、國家“萬人計劃”教學名師）

《中國教育報》2024年06月24日第9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