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遺忘的語言”和愛的力量

美國精神分析心理學家埃里?！じチ_姆曾用“被遺忘的語言”來指那些在個體的童年時代曾經(jīng)歷或在人類的原始時代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運用過的語言。在我們清醒的意識層次上，這些語言“被遺忘”了，但它們并未消失，而是彌漫在我們的情緒與行為中，并在無意之中影響著我們的生活。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被遺忘的語言”是人類更基本、更原始的一種語言，我們經(jīng)常能夠在詩歌、神話、童話，以及幻想、夢境等精神活動中發(fā)現(xiàn)這種語言的運用。

兒童文學作品向來熱衷于講述童年記憶和兒童成長。一個孩子的成長必然伴隨著某些純真與詩意的不斷失落，這或許是邁入成年社會的某種代價，這也是“被遺忘的語言”之本意。只是，更多時候，生命初期成長中的那些遺忘因為有太多未來的無限美好而略帶歡喜和期待，但年老之后的遺忘仿佛就帶有了不一樣的色彩，比如新世紀之后受到越來越多關(guān)注的阿爾茨海默病。作為很常見的失智癥，罹患阿爾茨海默病的人群日漸增多?！兑廊粣埯惤z》《困在時間里的父親》《媽媽！》等電影對這一題材進行了精彩的藝術(shù)表現(xiàn)。其實，對于蓬勃生長的孩子來說，阿爾茨海默病并不是遙遠的存在，《奶奶所有的錢》《奶奶，沒關(guān)系的》《爺爺?shù)耐婢咄鯂返榷际且岳L本的形式對這一話題進行的藝術(shù)探索。

慈琪是一位有著豐富的想象力和創(chuàng)意表現(xiàn)的作家，她的童話和詩歌輕盈精巧，獨具特色。這一次慈琪如何以自己聰慧的敘述、不拘一格的想象和飽滿的游戲精神來講述與阿爾茨海默病有關(guān)的、富有挑戰(zhàn)性和現(xiàn)實感的故事呢？

《外婆變成了麻貓》講述的正是和“被遺忘的語言”相關(guān)的故事。在這個故事中，“被遺忘的語言”有了新的多重意義。變成了麻貓的外婆，還有那些變成了鸚鵡、老牛和兔子的老人，深受阿爾茨海默病的困擾，被困在“失智”狀態(tài)，遺忘了語言和過往的人事。而故事中的一朵、李子、蘆蘆和雪糕，這些孩子在陪伴著變?yōu)閯游锏挠H人歷險的過程中，有了不同的情感體驗，這也是重新發(fā)現(xiàn)“被遺忘的語言”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他們激活了溫暖記憶，重溫了童年時代的美好，重新與老人建立緊密的聯(lián)系，用作家在創(chuàng)作手記中的話來說，就是“有勇氣進入一種艱難的新生活”。

童話在“引言”中開門見山地說：“這段時間，我的外婆每次發(fā)脾氣，都會變成一只麻貓?！北M管家人都在“努力地尋找外婆變成貓的原因”，但“事情變得越來越壞”。這樣的文字處理充滿了懸念和張力，又簡明扼要地交代了故事的主要情節(jié)。作家熟稔地運用了童話中普遍存在的“變形”，用極為貼切的方式將罹患阿爾茨海默病的情形予以呈現(xiàn)。隨著故事的推進，變成麻貓的外婆離家出走了，一朵跟隨麻貓?zhí)ど狭藲v險之旅。一路上，她們遇到了有著同樣經(jīng)歷的人們。孩子們本著愛與尊重的原則，不斷地在波折中尋求更真誠的相處方式，充分展現(xiàn)了愛與勇氣的神奇力量。

童話以圓融而生動的方式展現(xiàn)愛與勇氣的同時，還著力表現(xiàn)了一個甚至一群孩子的覺醒和成長。對于外婆變成麻貓這件事情，一朵原本的態(tài)度是漠視、好奇，之后有了“完全沒法溝通”的委屈，憤怒地“憋一肚子氣”，甚至產(chǎn)生逃避的心態(tài)。手抄報事件之后外婆離家出走了，一朵被迫跟著麻貓去歷險。一朵在一波三折的奇遇后，不僅帶外婆順利“下山”，而且實現(xiàn)了自我的成長與對老人的接納和理解。這種情感的變化很好地演繹了故事的主題，即如何與阿爾茨海默病患者相處。

故事以歷險記的方式進行表現(xiàn)，寫得很熱鬧，有陰謀和綁架計劃，有貓砂谷、蛙舌蕩，有木偶魔法、咒魚的魚餌……作家還努力在中篇童話的篇幅中安排了諸多人物，有仙婆、魔法師、貿(mào)易商人、絲理等。名字的設置多用了諧音，比如荔枝山的仙婆叫“離枝”，還有黑暗之地的“絲理”。這些命名有的營造了故事的喜劇效果，有的便于將故事背后的意蘊寄予其中。“你們是否愿意解除操縱，恢復他們的自由意志？”“你們唯一能做的，就是學會和越來越多的麻煩一起生活，和意想不到的突發(fā)狀況一起生活，和終將面臨的疾病衰老一起生活。”這些既是故事主人公邁向成長的重要抉擇，又是令讀者深思、富有啟示意義的話語。

不得不說，這本書展現(xiàn)了作家迎向困難的寫作姿態(tài)。作家對阿爾茨海默病的種種描摹，很考驗藝術(shù)表現(xiàn)的分寸感。如何以潤物無聲的方式體現(xiàn)作家的價值觀和對病痛的悲憫意識是一個難題，作家一方面充分結(jié)合童話的文體特征，妥帖地用幽默、夸張的語言來描述“失智”后的世界，如“張冠李戴，李冠張戴，有時候姓張的和姓李的帽子都丟了，就換個筐筐戴在頭上”；另一方面圍繞愛與記憶來鋪敘故事，構(gòu)思故事的核心意象和情節(jié)，比如給咒魚的魚餌，其訣竅在于“用與老人家過往經(jīng)歷相關(guān)的事物喚起他們的記憶和感情”，而且“只有特別了解老人家的人，記得和他們相處的點點滴滴，才知道這些東西的正確使用方式，讓它們成為魚餌”。這些設定使得故事始終以溫暖的方式呈現(xiàn)記憶的美好及其力量。文中的很多細節(jié)都一再融入愛與記憶，如在外婆的記憶里，始終掛念的是那個又聽話又黏人、漂亮得不得了的一朵，甚至外婆離家也是去了荔枝山，因為荔枝是盈滿記憶的美好事物。

《外婆變成了麻貓》是年輕的慈琪對阿爾茨海默病這一現(xiàn)實題材的藝術(shù)探索。她以靈動而溫暖的方式，書寫了一個富有現(xiàn)實感的童話，激勵我們努力拾回那些“被遺忘的語言”，見證愛與勇氣的力量。

（作者系浙江師范大學人文學院副研究員）

《中國教育報》2023年07月05日第10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