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利民：教育強國離不開鄉(xiāng)村教師

人物簡介：賈利民，全國教書育人楷模、河北省興隆縣六道河中學黨支部書記、校長。

我是河北省興隆縣的一名普通鄉(xiāng)村教育工作者。曾經，我是一個窮山溝里的孩子，一名高考落榜生，一位鄉(xiāng)村代課教師。如今，我已在偏遠山村三尺講臺堅守了三十五載，從一名鄉(xiāng)村代課教師起步，探索教學路徑，設計課改方案，引領一所鄉(xiāng)村學校的教育改革方向，把一所即將撤并的教育教學雙差校變成了一所全國課改訪學基地。雖沒有驚人的業(yè)績，但留下了一段段值得留戀的記憶，收獲了一串串值得回味的果實。

追夢：我的教育夢為山里娃撐起一片天

我的改革之路，源于35年前的一個夢。

1989年高考，我以10分之差落榜，回到了大山深處的家鄉(xiāng)─興隆縣陡子峪鄉(xiāng)。因為家里貧困，沒有條件復讀再考，又正趕上鄉(xiāng)里的初中缺一名英語教師，加上我喜歡老師這個職業(yè)，也能為家里掙錢了，就做了陡子峪中學的一名英語代課教師。

當時學校的教學條件很差，每天面對的都是一支粉筆、一塊黑板和一本書。學校沒有錄音機，師生的發(fā)音不標準，英語成績不理想，甚至有的學生初中畢業(yè)后連26個英文字母都說不全。面對當時落后的教育條件，看到鄉(xiāng)親們期盼的目光和學生們渴求知識的眼神，我就暗暗立下誓言：“我雖然落榜了，但我要幫助家鄉(xiāng)的孩子實現(xiàn)他們的理想，對得起家長的期望，對得起自己的青春，爭做一名優(yōu)秀的人民教師！”。

為了實現(xiàn)夢想，我決定自費購買教學器材?？僧敃r家里因為供我和弟弟妹妹上學，已經欠了5萬多元的外債，我每月代課工資只有88元，維持家里的正常生活都是難事。不過，我有一種信念，貧困只是暫時的，未來一定會越來越好，外債既然已經借了，又不在乎再多一點，于是我拿出三個月240元的代課工資，又向親戚借了一些錢，買了一臺錄音機、一套英語聽力磁帶和一本英漢詞典。

我的英語也并不好，我是邊教邊學的。白天，備課、上課、輔導學生；晚上，批改作業(yè)、查閱資料，跟著錄音機練發(fā)音、學口語，晚上11點前從未睡過覺。經過三年努力，我?guī)У牡谝粚脤W生中考時英語成績闖進全縣前三名，還有兩個學生考上了中專，這在當時的這所學校還是首次，也轟動了全鄉(xiāng)。那天我像自己考上了大學一樣，第一時間沖進家里，趴在母親的懷里大哭了一場。那是幸福的淚水，盡管那么苦、那么累，但我認為“一切都值了”！

1995年暑假，我脫產學習一年結束，剛回到鄉(xiāng)里，陡子峪中學校長張國軍就把初二的英語交到了我手上，這個年級英語很差，只有三個人及格。我既感動于校長的信任，又感覺身上擔子沉重。為了開學孩子們能跟上正常的進度，我放棄了暑假，連續(xù)對孩子們進行了24天的義務補習。24個早晨，我和學生一起出操鍛煉；24個白天，我為學生上課、輔導；24個夜晚，我備課批改試卷，陪伴學生進入夢鄉(xiāng)。

剛給學生補了8天課，我不滿兩周歲的兒子發(fā)高燒，在鄉(xiāng)衛(wèi)生院輸了三天液，燒仍然不退，沒辦法只好轉院治療，母親讓我請假去給孩子看病。但學校就我一個老師，我走了，這么多學生怎么辦？我只能讓母親和妻子輪流背著孩子走到離家40多里的醫(yī)院進行7天的住院治療。出院后，兒子見到我說的第一句話是：“爸爸，你是不是不要我了！”聽到這句話，我的眼睛馬上就濕潤了。

付出就有回報，通過補課、輔導等措施，這屆學生英語中考及格率名列全縣第二，優(yōu)秀率名列全縣第一。我先后帶過11屆畢業(yè)班，其中有8次中考成績位列全縣前三，5次拿了全縣第一。

改革：為鄉(xiāng)村課改立下“軍令狀”

2002年我被任命為陡子峪中學校長。由一名普通教師成長為中學校長，但我時刻沒有忘記自己的夢想，一邊教著英語課，一邊抓學校的管理。把英語“先聽后說，先學后講”的教學方法擴大到學校的各個學科。當時，數(shù)、理、化是學校的薄弱學科，我當校長之后，與理科教研組的老師一起探討“先學后教、先練后講”的教學方法，這種方法強調學生的自主性，重視學生自主預習的意識與習慣的培養(yǎng)，利于調動學生的學習積極性，而且有助于培養(yǎng)他們自己運用已有知識解決新問題的能力。

針對兩極分化問題，我采取了“導師制分層教學法”。分層教學能夠有效解決“學困生”假學習、中等生淺表性學習和優(yōu)等生重復性學習的矛盾，使不同層次學生都能夠提高真實學習和深度學習的能力。為此，學校在保持原有管理模式不變的基礎上，每個班級都成立了數(shù)個導師組，每一名中考學科教師都擔任組長，精準負責組內10余名學生的思想疏導、學業(yè)輔導和生活指導。

通過這樣的方法，全校教學成績迅速提升，在我擔任陡子峪中學校長的8年中，學生的學業(yè)成績逐漸提升到了全縣的前列。

2009年8月，我又被調到六道河中學任校長。那時的六道河中學教室破舊，環(huán)境雜亂，優(yōu)秀生源大量外流，部分學困生輟學。學生上課打鬧睡覺、逃課上網(wǎng)、下課打架是常態(tài)。但我依然把目光鎖定在改革上，2009年10月我結合多年的教學和管理實踐，對學校的教育教學進行了大膽改革。

通過觀察我發(fā)現(xiàn)，這里的學生沒有集體榮譽感，耐挫性差，但精力旺盛，易沖動，沒有發(fā)泄的渠道，便選擇了打架、逃課、上網(wǎng)。于是，我先從學生的體育課、體育活動和大課間入手。通過經常舉行全員參與的跳繩、拔河、兩人三足等趣味運動比賽，天天進行集“音樂、舞蹈、校本操、德育”四位一體的特色大課間活動，舉行一班一品、體育節(jié)、運動會等活動，一段時間后我發(fā)現(xiàn)，孩子們的責任感、榮譽感、團隊精神增強了，打架的學生越來越少，也發(fā)現(xiàn)學生在體育鍛煉中享受樂趣、增強體質、健全人格、錘煉意志，同時培養(yǎng)了拼搏競爭、循規(guī)守則、團結合作、耐受輸贏的體育精神。不到一年，學生變得更加積極、愿意學習了，文明懂禮成為他們的新常態(tài)。這項改革實現(xiàn)了以“體”育智、以“體”育心、以“體”育人的目標。

隨著學生的學習狀態(tài)越來越好，2010年3月學校課堂改革正式推開。

課上，先給學生發(fā)一份導學案，老師先不講，讓學生根據(jù)導學案進行自學。導學案就顯得相當重要，它就像嬰兒習步的“學步車”一樣。自學之后，6人小組圍坐在一起，對疑難問題進行討論，要求人人發(fā)言，發(fā)表各自觀點，教師到各個小組進行指導答疑。小組討論之后，推薦小組代表把本組的學習成果展講給全體同學，并把疑難問題拋出來尋求其他小組的幫助，最后老師進行精講點撥。

這種課堂模式運營時間不長，質疑聲隨之而來。

課改之后，老師由“寫教案”變成了“設計導學案”。傳統(tǒng)教學，上課是為了完成教學任務，教師是主體；課改后，上課是為了落實學習任務，學生是主體，老師的工作量不可避免地增加了。因此，來自老師的抱怨聲漸漸增多，個別消極的老師甚至把課推給學生講。一位老師拋出了狠話：“課改就是花架子，我寧可到學校掏廁所也不搞課改！”

家長也坐不住了，紛紛到學校聲討。2011年11月的一天，一次就來了14人圍在我辦公室，其中一人說：“這是在拿我們的孩子當‘小白鼠’‘試驗品’！你再搞課改，我就讓孩子轉學！”還有的家長給我打恐嚇電話。

上級領導找我談話：“老百姓對于課改反響太大，改革要慎重！”愛人勸我：“放棄吧！你這是何苦呢？到底是圖名還是圖利？親戚朋友都讓我勸你 ！”親友的不解，同行的批評，家長的責難……一時間鋪天蓋地向我襲來。

那段時間我常常失眠，常有一個念頭：“我到底圖什么？這個校長不干也罷。”可課改符合教育規(guī)律和新課程理念，符合以人為本，也是鄉(xiāng)村學校教書育人的新路徑，我堅信方向是正確的。于是，另一個念頭又會生出來：“干下去，大不了把我這個校長給撤了。”隨后我又寫了一篇微博“我以我血薦課改”，以示我對課改的決心，我要把課改進行到底。

為了從根本上讓家長轉變觀念，我們向家長開放了課堂，讓家長真實地領略新課堂的精彩，感受學生的變化，越來越多的家長成了課改的同盟軍，這也為課改爭取了時間。

我很幸運，在職位上一直堅守到了課改帶來了成效。孩子的變化有目共睹，一位家長說：“今天坐在班級里，我有兩個沒想到，一是我的孩子成績提高這么快，是我沒想到的；二是在課堂上，孩子敢主動大膽發(fā)言了，而且說出的話很有思想，這種變化出乎我的預料?！绷硪晃患议L看到孩子的變化激動地說：“我要給孩子轉學的想法是錯的，我沒有想到孩子的學習興趣這么高，把學習當成了自己的事，我原來以為真的像有些人說的那樣，‘搞課改就是拿孩子做實驗，孩子成了試驗品’。今天我親臨課堂看到孩子們的學習積極性被充分調動，個個參與意識這么強，學習效果這么明顯，我的擔憂一下子沒了。”

隨著課改的深入，教師的工作激情被喚醒，精神面貌煥然一新。學生先學、教師后講，自主、合作、探究、展示、互動、反饋成為課堂新常態(tài)；教師以平等姿態(tài)走進學生、尊重學生、相信學生，贊賞越來越多，批評越來越少，使師生感情越來越深，教師普遍感覺自己的工作越來越舒心、越來越快樂，師生關系越來越融洽。課改帶來了濃濃的師生情，這種情懷改變了學生，也改變了教師的工作狀態(tài)。

課改路上，誰又知道六道河中學的老師付出了多少？別人節(jié)假日休息，而六道河中學的教師耐得住寂寞，看書、查資料、制作導學案，俯下身子一點一點攻破課改問題。為了節(jié)省住宿費，我和老師們凌晨一點登上四處透風的面包車，早晨上課之前趕到百里之外的課改學校參觀學習；我與老師們在火車上站了16個小時，凌晨2點下了火車，在火車站候車大廳的長凳上休息4個小時后，趕往課改培訓的會場。有的老師帶著母親和正在輸液的孩子去學習，有的老師拄著雙拐堅持上課，有的老師主動請纓上課改研討課……

為了緩解教學“一刀切”的弊端，我在學校開展了“分層異動”教學模式的探索，教師結合學生的實際，根據(jù)課程標準進行“學生分層、目標分層、內容分層（難度分層，數(shù)量分層）、學法分層、要求分層”，同時根據(jù)學生不同的學習進度，自然組建若干流動學習小組，這樣既解決了教學實踐中出現(xiàn)的“優(yōu)生吃不飽，潛能生吃不了”的老大難問題，又實現(xiàn)了教學“保底”和“培優(yōu)”的雙向功能。

“分層異動”教學模式改變了大水漫灌式傳統(tǒng)教學，讓每一個學生都有出彩的機會。有些學生小學升初中時數(shù)學成績很差，到了初中根本跟不上，我就耐心開導他們：“學數(shù)學不只是為了考試，數(shù)學能夠開發(fā)你的智力和思維。要先讀數(shù)學概念，畫關鍵詞，在旁邊寫出一個正例、再寫一個反例……”學生受到鼓舞后在課堂進行嘗試，并把自己的觀點與同組同學分享，久而久之，他們對數(shù)學產生了興趣，進步很大。

課改改變了學生，他們敢講、敢說、敢問、敢想，自信又活潑。學生成績也發(fā)生了明顯變化，尤其是那些成績中下的學生學習興趣明顯提高。課堂無疑為學生提供了最“自由”也最“專業(yè)”的舞臺，課堂上學生體驗主動思考、主動發(fā)展的樂趣；課堂外，班級文化巡展、體育大課間、六中大講堂、多彩社團、讀書論壇……豐富多彩的舞臺，不斷激發(fā)學生成就更好的自己。有個學生剛上初一時從來不主動舉手發(fā)言，老師點名提問時，心里也會不停地默默祈禱“千萬不要叫我”。真被叫到時，經常說話語無倫次。在六道河中學，每天每個小組都要在黑板前展示自己的學習成果，講了幾次后，感覺講臺不再陌生了，發(fā)言也沒有那么膽怯了。畢業(yè)離校時，這個學生說：“每當我在舞臺上展示自己的時候，心中總是充滿幸福與自豪。舞臺給予我自信，讓我發(fā)現(xiàn)了不一樣的自己！”

學校處處是學生的舞臺，也處處是教師的舞臺。要使教師隊伍充滿活力，必須給教師提供一個合適的發(fā)展機會，形成充滿個性和選擇性的運行機制。我們對教師采取“三格”培養(yǎng)策略：對新教師實行“入格”培養(yǎng)，對青年教師實行“升格”培養(yǎng)，對骨干教師實行“風格”培養(yǎng)?！叭敫瘛迸囵B(yǎng)實施“師徒結對工程”，為每位新教師牽手一位老教師簽訂“師徒合同”，在老教師帶領下，學會“交一份合格教案、上一堂研討展示課、寫一份教學反思、設計一個活動方案、組織一次公開班隊活動、寫一份全面工作總結”。新教師“入格”后，馬上進入“升格”培養(yǎng)，通過開展教師基本功大賽、同課異構、示范課、觀摩課、公開課等活動，并通過“校級骨干教師、名師”“名班主任”“特色教師”等評選，激勵青年教師堅守人生真誠和職業(yè)尊嚴，形成“教學思想”，提煉教學藝術。對骨干教師實行“風格”培養(yǎng)，采取以科研為先導的方式，要求骨干教師積極參與教研，根據(jù)學校的總課題并結合自己的教學特長確定子課題，幫助骨干教師逐步形成自己獨特的教學風格，向“名師”發(fā)展。

我還給教師搭建六中大講堂、課堂“論劍”、課改節(jié)、外出講座送課等展示舞臺，讓教師體驗到課改帶給自己的成功與成長。學校先后有42名教師在全國課堂大賽上榮獲特等獎和一等獎，有100多人次應邀到全國各地上示范課、開講座，為20多個縣區(qū)和學校進行課改培訓和診斷指導。

2012年，經過三年課改，六道河中學的學業(yè)成績在全縣總分排名第三；2013年至今，成績一直名列全縣第一。不僅如此，學生陽光自信、熱心公益、團結友愛、積極向上，有著較高的綜合素質。

質疑聲沒了，外流生源開始回流。我們學校雖遠離縣城，但現(xiàn)在已經成為當?shù)丶议L尤其是縣城家長最想讓孩子就讀的學校。這已經不是鄉(xiāng)村孩子“回流”，而是城里學生“倒流”。去年我去家訪，一位家長說：“六道河的老師把孩子看得那么重要，我們心中滿是感激，把孩子送到六道河中學我們最放心?！?/p>

期待：讓更多山里娃享受優(yōu)質教育

30多年來，我?guī)缀醢阉械木Χ純A注在學校教育教學管理創(chuàng)新上，但是作為兒子和丈夫，我對自己的家庭卻充滿了愧疚。父母出車禍住院23天，我沒能去陪一天，所有的家務全部由妻子承擔，照顧雙方老人也是妻子默默地承受。妻子病了，我不能回家陪護，兒子高考了，我也沒能和他一起吃頓飯、談談心，但是他們沒有一個人對我哀怨連天，反而一個勁兒地安慰我，讓我不要辜負了鄉(xiāng)里的鄉(xiāng)親父老，不要耽誤了學校的孩子。對他們的虧欠，我就是下輩子再努力也還不起啊，只能說，如果有來世，我要換個角色，像他們愛我那樣再愛他們一次。

2019年8月6日，我收到了一位朋友發(fā)來的微信，邀請我去他所在的學校任校長。這已經是第4所學校的邀約了，但我都婉言謝絕了。我認為一個人的道德基點是愛和責任心。我想讓山村孩子也能享受優(yōu)質教育，我的責任就是讓家鄉(xiāng)更多的孩子能實現(xiàn)他們的夢想，六道河中學成就了我，我要用全部精力回報家鄉(xiāng)的教育。今年暑假，我們將兩所幼兒園、兩所小學和一所初中校并入了六道河中學，成立了六道河中學教育集團。我要繼續(xù)實現(xiàn)我的夢想，就是通過自己的努力帶動更多人，讓更多山里孩子能享受到優(yōu)質教育，辦好家門口的學校，讓老百姓放心滿意。

30多年的工作經歷、24年的黨齡告訴我，矢志不渝是對信念的堅守，真心付出是對奉獻的詮釋。今天，我們正在加快建設教育強國，努力辦好人民滿意的教育，鄉(xiāng)村教育始終是重要的一部分，需要更多的鄉(xiāng)村教師勤奮努力，勇挑重擔，堅持立德樹人，教好書、育好人，點燃鄉(xiāng)村孩子明天的希望。

（賈利民 作者單位系河北省興隆縣六道河中學）

圖片來源：作者供圖

文章來源：《人民教育》2024年第17期